所有戰爭都發生兩次 ——《熱帶天使》

文  一頁華爾滋Kristin（駐站評論人）

「所有戰爭都發生兩次，第一次在戰場上，第二次在記憶裡。」

It proceeds from the idea that all wars are fought twice, the first time on the battlefield, the second time in memory.

　　——《流亡者》阮越清

改編自臺灣文學巨擘陳千武的小說集《獵女犯》，由導演林孟寰耗時三年改編，秉持著打造「臺版《悲慘世界》」的鴻鵠之志，此齣高規格製作的本土音樂劇《熱帶天使》以多數台灣觀眾較為陌生的二戰南洋歷史為骨幹，「臺灣特別志願兵」林逸平和慰安婦賴莎琳的亂世戀曲為血肉，背負著戰火悲歌與國族傷痕，無論在語言、在名字、在文化，都成為當今臺灣人不斷追尋的自我認同之解答。

就如侯孝賢所言，歷史作品往往「一直在面對你眼前的這個時代，存在於你眼前的這些人」，《熱帶天使》試圖揉合音樂、歌舞、對白，述說屬於過去也屬於當下的故事。正因父母的生命經驗會影響長大成人的孩子，正因那關於身分的記憶和未來的希望，面對下一代的提問，走過煙硝的主角，多年後終於為了女兒開始動筆，寫下終其一生不停遺忘的南洋舊日。

2023 年的新版，楊烈與于浩威分別飾演年邁以及年輕的林逸平，再度將「所有戰爭都發生兩次」的過程搬至音樂劇舞台，而戰爭總是拿來和愛情相提並論，只見他懵懵懂懂加入日軍，在戰場經歷生離死別，在慰安所望盡人間煉獄，好不容易獲得與所愛之人重新開始的機會時，才真正看清「眾人吃，眾人騎，沒人疼」的命運，明瞭自己在歷史洪流之間的位置。

「熱帶」無疑為南洋戰場，而「天使」意謂著救贖、曾經綻放於深淵之中的花朵，合而為一個如此龐大的故事，改編成音樂劇絕非易事。可以見得，企圖心十足的《熱帶天使》帶來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出，但同時也顯現不少力有未逮之處。論舞台，整體設計相當精巧，足以在短時間內將觀眾拉入故事情境之中；論歌舞，雷昇的音樂優美動聽，快慢皆宜，搭配演員傑出的唱功和舞蹈，視覺與聽覺幾乎無可挑剔。然而，硬傷幾乎皆出現於敘事和角色的部分，其一歌舞比重過高，在推進劇情和堆疊人物時呈現些許失衡狀態，後段也因過多歌曲而感到疲乏；再者，歌曲設計並未幫助觀眾更加深入人物的內在，因此難以對角色的心境轉折產生共感；最可惜的當然在於主角們和配角群的扁平化，為推進劇情而生，卻沒有一個角色真正活出故事。換言之，每一段歌曲表演獨立來看皆在水準之上，但當全數放在一齣作品中，反倒失去了敘事應有的層次與節奏。

雖然看似談了不少缺點，但《熱帶天使》並非不佳，而是於音樂、歌舞、故事、演員皆在線的前提下，相信經過適當的調整、精簡、取捨之後 —— 確實會有，也必須得有 —— 更好的可能。至於，為什麼是「必須」？因為故事就在腳下，發生在臺灣人身上的故事，就會影響整個臺灣的共同記憶，無論舞台在日本、在中國、在美國、在南洋。所以該如何挖掘出屬於這塊土地的獨特性，該如何從過去的歷史注入當今的時代意識，該如何面向觀眾並傳達創作者欲傳達的事物，該如何背負起集戲劇、娛樂、藝術價值為一體的使命，才是得仰賴時間和經驗慢慢打磨的進步軌跡。

陳千武叩問：你是獵人，還是獵物？王鷗行寫：想要被看見，就是容許自己成為獵物。《熱帶天使》將這段歷史說得燦爛，唱得動人，在受害者與倖存者之間，將上個世代的生命經驗化為創作養分，持續透過不同的表演形式為故事賦予嶄新的意義，被看見，被記得，進而持續傳唱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