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勸世三姊妹》：突破天際的狗血，潑辣帶勁的三八，溫暖落地的人情

文  馮勃棣（駐站評論人）

《勸世三姊妹》口碑爆棚，佳評如潮，經我親身探查，確實名不虛傳，紅的有理。

編劇詹傑做了紮實的田調，這絕對是對一個劇本與所欲發揚文化最大的尊重。他親身見聞十幾場牽亡歌陣，藉由訪談對話深入了解牽亡文化的根基與時至今日的消亡，不禁有感而發，寫下了這一齣以西方音樂結構為基底，融入了台灣傳統音樂元素的音樂劇。

本戲的情節與調性都很鄉土劇與八點檔，頗有當年霹靂火的派頭。故事中的三姐弟因為母親棄家流浪而去躲債，因緣際會回到鄉里，為了得到大伯公的遺產去學習牽亡歌陣。起心動念是為了錢，卻意外扯上地方勢力，原本單純的返鄉之旅演變成一樁犯罪大戲。

本戲開宗明義就沒在跟你客氣的，起手式就以俗擱有力的國罵給出一陣重擊，宣告此戲的基調—本土草根、生猛有力。整齣戲圍繞著死亡與治喪，但下手大膽，敢以禁忌作鬧劇，堪稱黑色幽默的傑作。戲長達三小時，角色眾多，劇情旁枝紛雜，一不小心便會變成失焦的群像劇，但詹傑這些年在影視圈儼然吸取了極大的養分，完美駕馭龐大的情節量。故事的進行快速、緊實，絲毫沒有任何一場廢戲，劇情如洋蔥般層層揭露，張力在累積下層層遞進。

《勸世三姊妹》下手很重，根本狗血。本人僅以此文來談談「狗血」的使用說明書。

狗血多半作為負面表述，但我不這麼認為，狗血也是有優劣之分的。廉價狗血的問題在於，情感還沒那個強度，就產生了高強度的反應。例如：兩個人只是尋常的爭吵就互甩巴掌，恨意沒到那個份上就拿出打火機和汽油桶……；狗血的另外一個弊病是角色的情緒一概拉到極端，動輒大喜大悲、哭鬧上吊，容易使得角色扁平化，連帶戲劇少了複雜度。

《勸世三姊妹》要殺人有殺人、要催淚有〈天天想你〉、要告白有土話情歌、要獵奇有變性、要靠攏年輕人有直播歌手；角色的個性各個潑辣，詹傑的歌詞生猛三八，開起死人玩笑毫不忌諱……，絕對配得上「狗血」兩字，卻通俗不流俗，我想關鍵在於其狗血建立在兩個基礎上－角色紮實的情感、深厚的文化底蘊。

本戲跟著大姐走了一段完整的「英雄旅程」。此處分享一個編劇技法，當故事要建構角色「成長」時，必須讓主角起先處於一個「錯誤」的狀態，可以是偏差的決定、心存歹念的出發點。角色出發上路後，再透過事件的碰撞讓主角漸漸改變，最後終於「徹悟」，在找到更高的價值後變成不同的人。

大姐起初對妹妹與弟弟各自的夢想—直播與變性—嗤之以鼻，儼然身上帶著封建的父權遺毒，擁有長姐生計壓力的她為了鉅額錢財起了歹念，顯而易見是一個「錯誤待成長」的人。她因而產生了整齣戲的主要行動（major action）：「為了錢而習得牽亡歌陣」，情節與情感便依附著主要行動展開。

依附主線，大姐找到了牽亡魂真正的價值；依附主線，三姊弟化解了彼此的心結；依附主線，旁枝角色逐步開展；主角情感清晰，主線明確，狗血因此有了依據，多線故事才不至於無法收尾，群像劇才不會發散失焦。此等編劇功力，是整齣戲得以鬧而不亂、繁而不雜的關鍵。

我一直認為劇場與影視各有其豐富的寶藏，兩者應當時常向對方取經。本戲如此通俗龐大又如此佳構，編劇對「英雄旅程」的熟稔絕對功不可沒。

在敘事技法到位下，才能帶出埋藏在笑鬧背後的文化寶藏。今日的社會型態改變，治喪流程亦起了變化，人們往往無法與亡者好好告別。其中一場哭靈擂台荒謬至極，令人啼笑皆非，但角色漸漸發現哭靈的真諦是去觸碰靈魂深處的哀戚與傷痛，喧鬧荒唐的情節慢慢收束在角色內在的殘缺。即便情節狗血，但情感可信，並以「牽亡歌陣」為貫串首尾的象徵，帶出了傳統曲調的衰亡，土地文化的沒落。

最後一場戲，隊伍為父親送行，紙錢紛飛，燈光灑下時頗有陰陽交融的魔幻感，這趟送父親的最後一哩路，也宛如是送牽亡文化的最後一哩路。躍演劇團做出了一齣高質感、大格局的商業製作，在這個狗血沒極限的真實社會中，新聞屢屢讓人瞠目結舌，該戲高強度的狗血反倒有著三分真實，並與瘋狂世界對話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