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


十六年後,重返《四月望雨》
歷經十六年的經典再製,不免讓人好奇是否可有順應時代改動之處
文 白斐嵐(駐站評論人)
《四月望雨》,一齣糾結在新與舊之間的音樂劇。若說新與舊帶有某種不必要的價值評斷,那不如就以「破格」與「經典」來替代。《四月望雨》劇中描寫的年代,風起雲湧,學成歸國的音樂才子,試圖用另一種音樂突破殖民島國的聆聽經驗。價值觀的衝突,從家庭到創作,最終捲入世界局勢、軍國與政治。而當年新奇、異樣的歌曲,如今已成懷舊經典。同樣的,《四月望雨》音樂劇本身,於16年前首演之初,就故事題材、創作企圖、音樂風格與多語言譜曲的嘗試,皆為台灣音樂劇開創新局面,成為重要里程碑。一演再演十六年,也成了另一懷舊經典。也因此,在此時間點重新評論《四月望雨》,倒成了另一種新與舊之間的兩難。
在《四月望雨》初響後的這十六年間,類似題材成為關注焦點,從學術研究到通俗影劇,相關作品層出不窮,以各種前所未有的切入點來填補細節,充分捕捉一百年前台灣社會不願再受壓抑的爆發能量。以此後見之明重看《四月望雨》,或許是為了要讓當時觀眾產生共鳴,劇中時代背景終究只是「背景」,實際情節反更貼近美國音樂劇「黃金時期」的喜劇公式。如劇中二次出現的蓋希文音樂劇金曲〈I Got Rhythm〉(先是主角鄧雨賢彈琴娛樂眾人,後又在轉場樂再次出現),正暗示著如出一轍的故事邏輯:懷抱夢想的作曲家登場,後與歌手產生情愫,在創作的路上相知相惜(這套邏輯後來也在電影《樂來越愛你》中再次被致敬)。至於後半段,即便是故事主人翁鄧雨賢與純純的真實人生結局,當他們各自氣若游絲地唱出離世輓歌,也令人想起如《波希米亞人》、《茶花女》的悲劇套路。換句話說,《四月望雨》其實是借用台灣自己(過往被忽略)的時代背景,來說一個音樂劇觀眾或許無比熟悉的故事,從浪漫喜劇到命定的悲劇,都有範本可循。

也因此,相較於時代本身的變動與衝突(正是後續研究與創作多有著墨之處),《四月望雨》反呈現了某種穩定與平衡狀態──不僅只是劇本本身的平鋪直敘,音樂也顯得如此。然而,在器樂與人聲共同營造的均衡之中,卻又讓聲部之間隱隱埋藏衝突與變化,低調而節制地展現聲響豐富的戲劇張力。其中鄧雨賢(江翊睿飾)與妻子有妹(林姿吟飾)以客語對唱的〈我的夢,我的世界〉,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曲目,配上鍾永豐譜寫的歌詞,有種日常的詩意,藉以襯托來自生命深處的喟嘆,而旋律也從夫妻間的牢騷埋怨,逐漸開展為不甘平凡的壯闊心境。從時代呼應時代的觀點來看,此曲格局與劇中份量,足可與鄧雨賢歌謠比擬。
當然,歷經十六年的經典再製,也不免讓人好奇是否可有順應時代改動之處。配奏的MIDI音質是其一,已無法據實呈現多個聲部交織堆疊的細節,女性角色則是更為突兀之處。相較於江翊睿一唱十六年的純熟,女性角色多換了一輪演員,也各自帶來別出心裁的新詮釋。但受限於劇本,劇中的女歌手個個被塑造如花痴抑或一無所知的白痴(還搭配對傳統音樂的嘲弄,即便早期流行樂正是憑藉當時時行的傳統唱腔,逐步摸索而實踐),等待男性作曲家教導她們什麼是音樂。儘管舞台效果十足,在今日回望,卻讓人感嘆辜負了當年這群以歌聲展現豐沛生命力、乘載「摩登」音樂理念的女子們。
若說舊作難以改動,倒也不盡然。先前另看過兩個版本的我,就印象所及,此次版本最明顯的改動便是陳君玉(古倫美亞文藝部長,陳彥廷飾)的角色設定,華語比例以及與「祖國」的連結明顯增加。下半場戰爭局勢讓剛起步的台灣唱片業與流行樂產業遭受沉重打擊,這時陳君玉卻忽然高昂宣洩對祖國的戀慕於〈漂泊的龍子〉一曲。突兀的並不是語言,而是他每次出場沒來由的「宣言」,毫無鋪陳卻如此義正嚴詞,更是與全劇宗旨明顯不符。若說鄧雨賢音樂追求的是突破國界與政權的時代精神,陳君玉在大時代的轉折時刻,一曲激昂高歌,倒讓人納悶其中緣由。
十六年的《四月望雨》,如何新又如何舊?或許有時,適度變動才能持續經典。當然,重點更在於變了什麼,與為何而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