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無躊躇，去無相辭──《勸世三姊妹》

文  重點就在括號裡（特約評論人）

台語諺語「來無躊躇，去無相辭」，原本帶有貶意，指人失禮，來去匆忙，不打招呼就打擾或離開，後延伸為主人對熟識客人的謙虛語，指自己招待不周。但這句諺言的源頭也是最符合這句諺語的場合，其實是喪葬場合：弔喪前，無需事先通知喪家，弔喪後，也無需向喪家說再會，無需多言，只需心懷敬意，誠心致哀即可。從另一層面來說，在喪事用這句諺語，也有「生不帶來，死不帶去」、「生命漫長，終須一別」的含蓄與嗟嘆感。

以喪事、幽魂為故事主軸，但整齣音樂劇與「平靜」及「少言」基本上是背道而馳的《勸世三姊妹》（第一首歌第一句以髒話開場「我幹你祖嬤老雞掰」奠定這齣戲「狂野」調性），卻用各種趣味方式表達出這句台語諺語的各種意義，甚至是有些反義：愛要大聲說，告別也要用力說出口。

由音樂劇團「躍演」製作，《勸世三姊妹》的人物架構發想自契訶夫劇作《三姊妹》，劇情描述宋家三姊弟時隔多年回到老家雲林虎尾，原先只是回老家偷拿地契，她們卻意外捲入彌留大伯公的遺囑風波，最終，三人必須重拾家業，跳完「牽亡歌」才能拿到大伯公的鉅額遺產。因此，風塵女大姊國珍、美聲胖妞二妹國美、以及變裝皇后小弟國豪，在這趟奇異且刺激的回鄉旅程（原本要偷偷摸摸的「來無躊躇，去無相辭」）化身為勸世三姊妹，讓「跳牽亡」這個儀式，成為渡「祂」也渡「自我遺憾」的一場和解。

佩服編劇詹傑與導演曾慧誠，將這個台灣八點檔連續劇時常會出現的「土地開發」與「爭財產」等通俗劇情（返鄉設計令我想到有一樣有詹傑參與編劇的連續劇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），扣在「牽亡歌」這個台語歌文化裡的重要一環。從八〇年代《豬哥亮歌廳秀》劉福助的搞笑〈牽亡歌〉、九〇年代黃克林融合牽亡歌要素的勸世歌〈倒退嚕〉，濁水溪公社二〇〇五年的歌曲〈牽亡歌〉，到獨立樂團農村武裝青年的〈遊花園〉，無論是以插科打諢方式呈現、龐克搖滾、正經的佛號頌唸，這個台灣民俗色彩濃厚的喪葬唸歌，可搞笑可正經的通俗表演模式。

也佩服作曲家康和祥在牽亡歌這個基礎上，施以各種西方音樂與流行音樂類型，大玩特玩：〈我幹你祖嬤老雞掰〉那句「追追追」與「嚥氣啦」令我想到台語歌手黃妃的代表曲〈追追追〉；如福音歌曲高唱「哈利路亞」與「阿們」的〈哈利路亞！陳雲霖！〉與〈虎尾好末來〉；有著衝浪風電吉他、歌詞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加上「pizza」居然不突兀的〈誰來幫幫忙〉；最明顯的，莫過於下半場國珍思念父親的記憶裡，她唱出了張雨生的〈天天想你〉。

當然最令人驚豔的歌曲，是結合傳統歌陣的結尾歌曲〈牽亡歌，再陪你多走一段〉，烘出整齣戲的情感高潮，舞台上的出殯歌陣，灑下紙錢，伴隨燈光設計，增添這齣在陰陽虛實來回穿梭、前半場歡快下半場抒情的音樂劇，令觀眾難以忘懷的魔幻感。

《勸世三姊妹》的歌曲創作優秀（韻腳也押得漂亮），但也顯出劇情上一些明顯的缺失與小漏洞：靈魂出竅、擔當引言人的大伯公是虎尾最有錢的土財主，地方勢力龐大的好野人（故事安排為一個可愛的好色老頑童），為何會讓對自己家族有恩的宋家三姊妹在各種「八大產業」打滾？以及，劇名雖是「三姊妹」，但情感層面卻始終都以大姊國珍為中心。

主要由唱功優秀的張擎佳演唱的〈嘿！嘸人愛ㄟ西寮東興里387號老公主宋國珍〉，以及與呂承祐對唱的〈好花得時〉，唱的是國珍因身兼父母職照顧妹弟，至今仍小姑獨處憤怒又婉約的情感，處理的是國珍親情與愛情的缺憾。但三小時多的故事長度，劇情卻沒有在二妹國美與小弟國豪的情感多做著墨。

作為配角的她們，在幾首三姊妹合唱的歌曲裡，喜感十足，但除了歌曲外，看不到太多對色情聲優與變裝皇后的劇情處理，有些浪費了聲線高亢明亮的張芳瑜，與飾演跨性別者又帥又可愛的宮能安，某程度上也顯出歌曲大於角色的小缺失，觀眾也許會記得二姊國美與小弟國豪在歌曲裡存在感十足的表現，但可能對她們的人生故事，沒有太多印象，畢竟大姊國珍從一開始的潑辣、到最後得知真相後的不捨，她豐沛的情感轉變填滿了這齣戲。這也許是耀演團隊在《勸世三姊妹》這齣戲，需要做出的取捨。

不過，不可否認《勸世三姊妹》融合西方表演形式，將台灣中南部的風土民俗以浮誇又生動的音樂劇方式，呈現在觀眾面前，讓這齣戲成為今年最受矚目的音樂劇。相信這趟宋家三姊妹的返鄉記，會走到更遠的遠方，讓喪葬文化裡那份「來無躊躇，去無相辭」心意，成為台灣最動人的風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