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銷音樂劇的台式小吃法則－《鬼歸代言人》

文 白斐嵐（駐站評論人）

政府在10年前開始推動定目劇時，大概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成功模式：沒有制式劇場空間、沒有華麗場面、沒有規格化的演員替換以撐起連演，也不靠（不知道存不存在的）觀光客撐票房──甚至在政府資源、政策引導的遮蔭之外，因而得以在疫情期間持續演出（註1）。在封箱之際回望《鬼歸代言人》四年旅程，的確讓我們看見了劇場與市場的另一種面貌。

國父紀念館捷運站出口不遠處某棟看似不起眼的大樓，還沒走到地下室空間，就已先聽到鄰近傳來的樂團聲。這裡是複合式「藝文生態聚落」樂悠悠之口，也是陪伴《鬼歸代言人》四年的八舅公小吃店。就和台灣人最瘋迷的無名小吃一樣，沒有閃亮的店名與噱頭，光靠口耳相傳，便吸引門口長長一條人龍，熟客新客都有，食好鬥相報。不過八舅公小吃店不只是間小吃店，還是「輪迴之門」所在地，由代代相傳的武家引渡人為亡靈指引方向，順利前往下一世輪迴。貫串九集的武世誠（高華麗飾）為第九代傳人，隨著他從「一事無成」的無知繼承人，我們也一同經歷了一集又一集「魯蛇主角找到生命意義」這老套卻有始有終的旅程。
 

《鬼歸代言人》是繼C Musical《不讀書俱樂部》另一齣「影集式音樂劇」，林聖倫導演，分作三季推出。劇本在姜柏任統籌下，由高敏海（第一集）、王詩淳（二至九集）接力完成。每集約一小時，輕薄短小適合現代人的時間感，各有特色的嘉賓更激起觀眾想要「集點」的慾望。其中劇情結構大致也以「季」為單位推展：

張世珮飾演的金霈珮，是武世誠第一個引渡的亡魂；凱爾飾演的引渡師死對頭凱帝茂，以前輩身分為觀眾建立更明確的引渡師遊戲規則，也帶出父子關係缺憾；辰亞御飾演的初戀女友陳雅婷，則更進一步讓武世誠藉引渡他人、重新反渡自我。第二季登場的阿黑哥（管罄飾）、弟弟武世心（姜柏任飾）、八舅公（林玟圻 Ctwo飾），逐步脫離先前的引渡故事公式，開展出更龐大的正邪對抗格局。直至第三季，崔洛奇（崔台鎬飾）、遲修釋（顏辰歡飾）、母親（原由謝瓊煖飾，後由張仰瑄接演）將情節推向高潮，解決懸念，也讓武世誠最終面對了自身的離別。

就「自我成長」的套路邏輯來看，《鬼歸代言人》的結局，似乎讓先前武世誠所有努力都白費；但若扣緊「一路好走」的離別題旨，倒也可理解這是這齣戲最終的必然之路，正如人生的終點始終都是離別。

《鬼歸代言人》的故事情節簡單明瞭，康和祥創作的音樂，倒是盡可能的豐富──詞曲貼合、化台詞為歌詞，方便小吃店場景瞬間切換超魔幻寫實的陰陽時空（順帶一提，現場觀眾也如靈體般與演員／角色互動）。即便如此，其中也隱然呈現某種公式：每集必然出現俏皮詼諧、驚悚詭譎、抒情感人三種路線（註2），讓觀眾單看一集，也能獲得最完滿的感官享受（再次應證的小吃店邏輯，菜單不用多樣但也要面面俱到）。

前面提到《鬼歸代言人》仰賴的不是角色模組（如美國百老匯隨時可找到「型」相近的演員），而是為嘉賓演員量身打造（光從角色名字就見端倪），這在音樂上也是如此。如首名登場的亡魂金霈珮，大大運用了演員張世珮跨歌劇、音樂劇的歌唱實力，將其美聲發揮得淋漓盡致；各種曲風都難不倒的林玟圻Ctwo，第六集登場飾演八舅公魂魄，轉音唱得像R&B又像符咒，在兩種衝突樂種之間巧妙遊走。此外，隨著每集劇情各有主題，音樂也展現不同特色。以第三集初戀女友陳雅婷與第八集大魔王現身為例，前者流露著著濃厚自校園民歌至90年代華語金曲的曲式節奏，襯托高中校園的青春純愛（同時以音樂召喚出觀眾的集體記憶），後者則是詭譎多變，難以掌握的旋律線，象徵正邪二角共通的內在心魔。

最後不得不提的，是全劇靈魂人物高華麗。四年共336場的吃重負荷，近距離穿梭於觀眾之間的能量迸發，放眼望去台灣音樂劇場，大概都少有人能達成此艱難任務（或許也是其他人沒有機會挑戰與嘗試）。而他運用聲線的能力，更是《鬼歸代言人》只靠兩名演員組合、卻能呈現千變萬化之聽覺感受的關鍵要素。《鬼歸代言人》的音樂敘事，是以情節而非角色來推動，意味著音樂描述的是當下情境，而非角色個性──沒有哪個角色自帶旋律動機（除了每一集前後出現的「鬼歸代言人」動機）。在這種情況下，高華麗飾演的武世誠，卻需要因應多次附身情節一人分飾多角，抑或穿插扮演武世誠父親，卻能憑藉純熟的聲音掌握，在同一首歌、同段旋律之間快速切換不同語氣，令人印象深刻。或許也是有如此可靠的隊友，讓作曲家更能放膽呈現音樂變化。就一齣單靠兩名演員撐場的小型音樂劇而言，《鬼歸代言人》豐富的聽覺效果，絕對是遠超期待的。

封箱之後，《鬼歸代言人》意想不到的成功能複製嗎？換個角度想，《鬼歸代言人》正是在有效利用公式之餘，卻也從空間到演員量身打造各種獨一無二，甘願讓人在這虛擬時代一再重返現場，所謂台式小吃的體驗經濟！

＊評論人觀賞場次｜EP1&2：2023/7/25、EP3：2023/7/26、EP4：2023/7/27、EP5：2021/10/20、EP6：2023/10/28、EP7：2022年度、EP8&9：2023/7/22

註1：台灣劇場演出多發生在公立劇院，當疫情升溫，公部門多也不願冒風險，早早暫停演出，只有為數甚少的私人空間偶有展演，也展現出某種體制外的難得自由。

註2：相較前八集，第九集或許為了收尾，反而陷入各種離別情緒（武世誠母子、武母夫妻，以及武世誠與先前所有角色），因而讓節奏顯得拖沓，較為可惜。